原标题:关于抑郁症的“双重误解”
“现在我的专家号放出来,几分钟就会被抢光。”这是医生曹秋云近年来工作的“新常态”,这位南京鼓楼医院医学心理科主任发现,近年来,抑郁症患者就诊数量增长明显。
这并不是个案。北京一家三甲医院的精神科医生李易安告诉记者,由于患者太多,平均每人问诊时间只有4-5分钟。“想了解患者精神问题的全貌,根本不可能。”他无奈地说。
这正是当下我国抑郁症诊疗现状的缩影。据《2023年度中国精神心理健康》蓝皮书显示,目前,我国患抑郁症人数达9500万人,18岁以下抑郁症患者占总数的30.28%。
与之相对,国家卫健委的数据显示,截至2021年底,我国精神科医生数量为6.4万人,只占全国医师数量的1.49%。
“五分钟倒计时”
我国精神医疗起步晚,2000年后,精神健康服务才被纳入社会福利计划。而精神卫生资源分布极度不均,根据2021年的报道显示,全国有三分之二的区县没有精神疾病床位。
在此背景下,精神病科医生的压力可想而知。
“工作节奏快到只能开药。问诊,开药,问诊,开药……”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精神科医生向记者坦言。他进一步解释,除了症状特别严重的患者,一般都是先开药,一段时间后再观察。为了不“超时”,问诊时,他甚至会给手机设置五分钟定时。
赶时间的门诊医生,常常被更为敏感的患者及家属视为“不负责”“冷漠”“态度敷衍”。
李易安就经常接到这样的投诉。
多位受访医生表示,精神科病患的数量近些年出现了明显增长。图为北医六院候诊厅 于天昊摄
“曾经有患者因为我几个简单问题就情绪失控,在诊室里摔摔打打。”李易安说,“不仅有门诊工作,还要腾出时间来处理投诉问题。”
另一位受访医生表示,在不少同行的职业规划中,精神科往往是他们考研、就业的“保底项目”。
看个失眠,拿回抗抑郁药?
不少人去医院看失眠、却拿回了治疗抑郁症的药物,因此笃信自己落入了抑郁症的“魔爪”中。有人发问:到底是抑郁症泛滥了,还是抗抑郁症的药物被滥用了?
医生表示,给患者开药是医生对病患进行一个综合、全面的系统性评估。李易安说:“一些经验老道的医师,是有可能通过几句话就快速判断出来患者是否有抑郁症的。”
从宏观层面看,他并不认为现在的抗抑郁药物泛滥了。在当下医患关系的视角下,医生不太可能会滥用抑郁药物。
同时,抗抑郁症药物是二类管控药品。即使在网上,也要求有首诊的处方单才可以购买。
有些问题往往是理解上的偏差。
“单纯的失眠并不是很常见,患者以失眠为主诉前来就诊,基本都会筛查抑郁症的问题。常见的安眠药如苯二氮卓及其衍生物,长时间服用会引起成瘾依赖。很多抗抑郁药本身就可以改善睡眠,成瘾风险更小,而且更治本。”李易安根据临床经验举例说。
在一些网络传言中,抗抑郁症药物“改变神经”“副作用多”“成瘾性大”,因此一旦出现在处方单里,会让不少患者和家属神经紧张。
“其实抗抑郁症药物并没有那么可怕,”曹秋云说。她解释,大多数的抗抑郁药物起到的是调节大脑内5-羟色胺(一种调节情绪的神经递质)的水平的,5-羟色胺如果不能维持在正常水平,就会出现抑郁、焦虑、强迫这样的症状。
因此,即便因为失眠拿回了抑郁症的药物,也不意味着确诊抑郁症。
“正常人吃了其实也没有特别大的影响,但可能会出现一些药物的副作用,比如嗜睡、体重变化等。一般来说抗抑郁治疗药物服用时间长,会给人一种‘容易成瘾’的误会。”曹秋云总结说。
对抑郁症的“双重误解”
抗抑郁药物之所以陷入“滥用”的争论漩涡中,源于整个社会对抑郁症“是什么”和“怎么治”的双重误解。
“包括‘抑郁症’在内的议题走进了大众视野,大家开始更关注自己的心理健康,”李易安说,“在以前,‘精神病’是极具侮辱性的词汇,被心理问题困扰的病患,都有着强烈的病耻感,现在大家愿意把它摆上台面讨论了。”
李易安认为这是时代的进步。
曹秋云也指出,尽管“抑郁症”已经完成了社会概念的建构,但当下社会对“抑郁症”的理解存在着偏差:“大家分不清‘抑郁情绪’和‘抑郁症’,事实上抑郁情绪人人都会有,但抑郁症是有着一套严格的判断标准的。”
受访医生表示,现在网上流传的“抑郁症量表”并不准确。事实上,医生在诊断时,量表只是一种参考,并不是决定性因素。
但抑郁症在一定程度上被“污名化”了——“抑郁症就是无病呻吟”“小小年纪抑郁个啥”“心理有问题就是装的”等等,此类认知还比较普遍地存在。
“抑郁症也是会死人的。”曹秋云曾对一位患者这样说,未曾想对方潸然泪下,告诉她“我第一次听到从医生嘴里说出了我的感受,但是身边很多人不知道这个病可以这样严重。”
另一个值得重视的现实是,抑郁症的治疗面临着割裂的局面。
“药物可以做到临床上的治疗,但心理问题大多源自社会和个人经历。”李易安说,“我会建议我的一些患者去做心理咨询。门诊时间太有限了,除了吃药,还要辅助心理咨询,才能起到更好的治疗效果。”
《中华精神科杂志》提出:目前针对抑郁症倡导综合治疗,即需要联合药物治疗、心理治疗、物理治疗、补充或替代治疗等非药物治疗。对于改善抑郁症患者的认知症状,非药物干预手段也很重要。
北京安定医院门口,记者接到的心理咨询的传单 于天昊 摄
但心理咨询的现状也不乐观。从业五年多的心理咨询师张淼甚至用“乌烟瘴气”形容行业的生态。他告诉记者,缺乏准入门槛,一些没有资质的人打着心理咨询师的旗号大肆敛财;没有统一标准,心理咨询的价格不受监管,定价随意;没有专业行为指导规范,各个机构自定标准、各自为战……
相比于精神科医生,心理咨询师没有诊断权、处方权,不能开药。
“精神科医生虽然能做诊断和开药,但由于时间和精力所限,难免会出现与当事人不匹配的诊断结果,临床上也以药物治疗为主。”张淼说,“虽然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有更多的机会了解当事人的详细情况,但由于法律限制,咨询师并没有诊断权和处方权,工作中能做的也有限。”
本来应该成为“利益共同体”的两个行业反而时常处于割裂状态。
多位受访者表示,这种尴尬境地,某种程度源于医疗体系一直把心理咨询师“拒之门外”的现状。
“其他一些国家的精神科医生有机会接受心理咨询的专业培训,也有充分的时间和精力做心理咨询,心理咨询师也能与精神科医生有充分的合作机会。”张淼介绍,“但目前我们的法律体系把二者的权力与执业范围严格区分开来。尽管一些心理咨询师会选择到医院做‘心理治疗师’,但仍然没有诊断和开具处方的权力,且收入往往要比做独立执业的咨询师更低,甚至还要担任繁重的行政工作。”
据调查,目前我国心理治疗师仅为6000人,相较之下,美国拥有30万的临床心理师。
与精神科医生不同,心理咨询师的培养路径往往“更昂贵”,专业培训的学费多以万计。这就导致了目前在心理咨询行业,“专业的人有,但不多,剩下的多是奔着利益来的门外汉”。
多位受访者表示,目前,医疗体系内,精神科医生“单打独斗”力不从心,医疗体系外,心理咨询行业野蛮生长, “抑郁症治疗体系难以形成有效的合力”。
(未完待续,下篇《抑郁症治疗难题,何解?》将于明日同一时间推出)
(应受访者要求,李易安、张淼为化名)